在中國科學院大連化學物理研究所(以下簡稱大連化物所)內,有一位被稱為“何大帥”的研究員,此前人們沿著研究所蜿蜒的道路上下山,總能碰見舉步生風的他。
他是何國鐘——我國知名的物理化學家、中國科學院院士。因氣質卓然、風度翩翩,他被很多人親切地稱為“何大帥”。
今天是他90歲的生日。
如今,在大連化物所內鮮少能看見“何大帥”了。已經90歲高齡的何國鐘走路有點顫顫巍巍,但一旦有人提起“分子”“石油”“火箭”等詞匯,他的目光立刻炯炯有神。這背后,是何國鐘將“知足不辱”奉為圭臬的六十余載研究歲月。而一切動力的開端,都來源于他鐫刻在內心的“毋忘國恥”。
何國鐘 大連化物所供圖
小家:南海走出的“小鎮(zhèn)少年”
90年前的5月5日,伴隨著一聲啼哭,何國鐘出生在廣東省佛山市南海區(qū)獅山鎮(zhèn)。這里有一個叫獅西沙坳的村落,氣候溫和、四季如春,是富饒的魚米之鄉(xiāng)。
何國鐘的父母有7個孩子,家庭負擔十分沉重。但他的父母崇尚教育,節(jié)衣縮食供孩子們去更好的學校學習。孩子們也沒有辜負父母的付出,何家兄弟姐妹中共有5人上了大學。
何國鐘童年時期,正值日本大舉侵華。為了避難,他隨家人暫住在廣東西江邊的一個小鎮(zhèn)上。太平洋戰(zhàn)爭爆發(fā)后,日寇沿著西江兩岸向西推進。一時間,小鎮(zhèn)到處都硝煙滾滾、戰(zhàn)炮轟鳴。何國鐘一家人幾乎每天都能聽見空襲警報響起。一聽見警報聲,他們就要迅速躲進防空洞。
有一次,何國鐘和弟弟跑得稍微慢了些,一抬頭,日寇飛機就在他們正上方肆無忌憚地盤旋,他甚至能看到戴著頭盔的飛行員坐在飛機里手握操作桿。周圍遇難同胞的軀體被炸得七零八落,慘不忍睹。
為躲避日寇的襲擊,何國鐘又隨父母逃到附近鄉(xiāng)下。然而在逃亡途中,他們又再次遭遇了日寇,大家只得拼命往山上跑,喘息聲和心跳聲清晰地能聽見。
盡管很多年過去了,但這些慘痛的記憶依然歷歷在目。從那時起,建設祖國的信念便如同一顆小小的種子埋藏在了何國鐘的心中,也成為他在科研道路上“摸爬滾打”、不斷前進的動力。
1951年,何國鐘從廣州培正中學畢業(yè)后參加了全國首次統(tǒng)一高考,并順利考入清華大學化工系。在濃厚的學習氛圍中,何國鐘積極探索自己感興趣的科研方向。兩年后,由于全國院系調整,以清華大學化工系為主體,北京石油學院成立,何國鐘進入該學院的煉廠機械系學習。
學習期間,他認識到,新中國成立之初百廢待興,石油生產成為難題,煉廠機械這一專業(yè)能發(fā)揮很大的作用。在畢業(yè)分配填報志愿時,他毫不猶豫寫下了“蘭州煉油廠”這幾個大字,決心去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奉獻青春。
但是,何國鐘的愿望沒有實現(xiàn)。他被分配到了中國科學院大連石油研究所(后更名為大連化物所)。
大國:一寸赤心只為報國
上世紀50年代,何國鐘成為了“石油重殘油流態(tài)化焦化的小型密相輸送的雙容器反應裝置研究”項目的負責人。由于實驗所需的原材料匱乏、設備短缺,研究一時間陷入了僵局。如何才能獲得實驗所需的、具有一定粒度范圍的焦炭粉粒呢?
何國鐘和團隊想到了最原始的方法——手。他們將兩噸大油焦塊粉碎后,通過手工的方式一點點過篩,終于得到了合格的焦炭粉粒。有了原料后,實驗順利了起來。經過幾年日以繼夜的奮斗,何國鐘團隊在我國首先研制出固體粒子密相輸送小型流態(tài)化雙反應器,出色地完成了任務。
還沒松一口氣,何國鐘立刻又被抽調去了另一個工作組。
上世紀60年代初,根據國家統(tǒng)一部署,大連化物所開展了火箭發(fā)動機燃燒的實驗與理論研究。為了國家的需求,何國鐘立刻從石油煉化機械轉向火箭研制方向,參與籌建“火箭高能燃料試車臺”的工作。
當時工作剛剛起步,參考文獻十分匱乏,工作推進得無比艱難。有一次,何國鐘好不容易發(fā)現(xiàn)了一篇有關推進劑點火延遲期的文獻,結果里面密密麻麻全部都是法文。何國鐘并沒有沮喪,立馬擠出零散時間學習法語,后面終于大致理解了文獻框架。
后來,何國鐘又成為了火箭燃燒試車實驗的現(xiàn)場負責人?;鸺紵囓囀欠浅NkU的實驗項目,何國鐘和同事幾乎每天都要做一次火箭試車實驗。有一次,他站在火箭噴口面前,因為發(fā)動機異常提前點火,火焰噴射而出。而他恰巧往旁邊空地走了兩步,才逃過了這場災難。
在與死神擦肩的一瞬間,何國鐘心里只有一個想法:研究是不是要成功了?
每次試車之后,燃燒后產生的廢氣難以擴散,會一定程度上影響研究人員的健康。然而,為了改進火箭的燃燒性能,何國鐘不顧有害氣體的危害,和實驗人員一起留在現(xiàn)場觀察監(jiān)測其燃燒后的情況。
經過幾年的艱苦奮斗,何國鐘和團隊終于在火箭燃燒的穩(wěn)定性、完全性、均勻性三方面實現(xiàn)預期指標。
何國鐘與研制火箭試車臺所需的儀器的同事合影。大連化物所供圖
上世紀70年代,大連化物所有了新安排。何國鐘再一次“轉行”到化學儀器領域,研制燃燒驅動超音速連續(xù)波氟化氫化學激光器。
激光器實驗必須使用易燃易爆且毒性很大的化學試劑,強紅外激光的散射會對眼睛造成損傷,空氣中的氣體亦對健康有害。然而,為了獲得實驗數據,何國鐘從來沒說過一個“不”字,每次實驗他都站在激光器旁邊,在開始冒煙的瞬間按下計時器,這樣的實驗每天要做近10次。
就這樣,何國鐘帶領課題組一次次冒著危險突破瓶頸,掌握了超音速連續(xù)波氟化氫化學激光器的出光機制,最終在國內首先研制出千瓦級燃燒驅動連續(xù)波氟化氫(氘)化學激光器,相關成果1979年獲國防科委重大成果獎二等獎。
1978年,何國鐘又轉頭負責分子反應動力學研究室的籌建和準備工作。他深知基礎研究是高新技術的源泉,全身心投入研究室的建設之中。1990年分子反應動力學國家重點實驗室成立后,他擔任首屆主任。
1991年,何國鐘正式當選中國科學院學部委員(院士) 。
何國鐘在大連化物所分子反應動力學實驗室。大連化物所供圖
家國:“知足不辱”是人生底色
何國鐘認為他能有今天的成就,離不開家庭的影響和父親的言傳身教。他視“知足不辱”為人生底色,將自省奉為圭臬,要求自己處世謙虛。
“知足不辱”是何家的家訓,由他的父親何景斌親手書寫,要求子女在“知足”的同時還要立志奮斗,不辱祖宗。這幾個字成為何家?guī)状酥悴簧?、勤勉工作的座右銘?/span>
何國鐘在一次報告中闡述了對“知足”的理解:“要知足地對待名和利,如果僅僅為了名利而跟風式地做研究,缺乏自主創(chuàng)新,做出的成果也不會有很大的科研價值;相反,如果做科研是出于對科學問題的好奇心,輔以熱情和創(chuàng)造力,往往能做出有價值的科學成果?!?/span>
他也一直奉行著這一理念,以誠待人,對領導、同事、學生一視同仁。
“何老師日常生活中非常謙遜,他曾說過,‘誰會誰就是老師’?!迸c何國鐘在同一研究組共事20余年的劉建勇說,“如果學生有些觀點他不是很清楚,會立馬‘請教’學生,不會放不下‘架子’。”
多年前,何國鐘和團隊的成果“分子束和激光束反應動態(tài)學研究”獲得了中國科學院自然科學獎一等獎。作為室主任及課題組長的何國鐘認為這個獎是集體努力的結晶,在獲獎名單中,他把自己的名字放在了最后。
80多歲的何國鐘參加報告會時,習慣拿著相機并拍攝些什么?!八桥伦约焊簧?,有些觀點當場吸收不了,就記錄下每一條學術觀點,回去再慢慢思考?!眲⒔ㄓ抡f。
在生活中,何國鐘十分節(jié)儉。劉建勇說回憶起第一次見何國鐘時,他穿著一件藍色的夾克衫,這件夾克衫一穿就是二十多年。
這樣一個簡樸、謙遜的人,卻為整個研究組撐起了一方天地。何國鐘經常放手讓學生大膽實踐,并且根據不同的研究方向和需求讓學生們出國深造,深受學生的認可。“我博士畢業(yè)論文研究的方向(液相超快光譜)就是何老師鼓勵我做的,并在基礎概念研究上給予了很多幫助。畢業(yè)以后,我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做相關研究,為我們組開辟了一個新方向?!眲⒔ㄓ赂嬖V《中國科學報》。
何國鐘謙遜、溫和、寬容的“風格”也在研究組里傳承,成為積累下來的寶貴財富?!岸颊f‘家有一老,如有一寶’,我覺得我們團隊也是一樣。大家像生活在一個大家庭中一樣,哪怕畢業(yè)很久,都會懷念在這里的日子?!眲⒔ㄓ卤硎?。
轉眼何國鐘已90歲高齡,雖已不在研究第一線,但是他依然關心著研究進展。每次和同事聯(lián)系,他的“開場白”永遠是:“所里最近怎么樣了?”
“對自己的工作成果除了知足,也要知不足。知不足者才能更謙虛、更勤奮;對待國家任務和工作,要努力作貢獻而不為人后,但是最后成功者,不必是我?!焙螄娺@樣說。
(來源:中國科學報)